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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她靠那个忧伤过日子

吕彦妮 吕彦妮 2022-12-17

演员 吴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爱的东西给了她最大的痛苦,也给了她最大的快乐。


吴越:她靠那个忧伤过日子
撰文:吕彦妮

1


她眼眉低垂,身姿袅绕地从我眼前1米处走过。只是走过,其余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戏剧家彼得布鲁克曾经提出过的一个理论:任意选取一个空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便足以构成一出「戏剧」了。——是听起来颇具浪漫色彩的一则说法——对观看者而言固然又美又意味深邃,仿佛有非常多的空间可供想象;但对于那个「走过这个空间」的表演者而言,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我正在重新学习走路……」

 

演员吴越脱下自己日常衬脚的雪地靴,换上了戏中人的高跟皮鞋,轻轻在地板上跺了两下,确定好了适配度,一阵风似的就离开了化妆间,半道留下了上面那句话。


彼时,距离戏剧《如梦之梦》2021年上海上剧场版的正式开演,还有三天时间,剧场技术合成和分段彩排正在紧锣密布地进行着,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我们来不及说更多话。

 

一年以前,编剧、导演赖声川及其夫人丁乃竺诚邀吴越参演这部戏,角色是分量极重的顾香兰。


 

《如梦之梦》全长八个小时。戏如其名,故事时而由「实」潜入「虚」,时而又会自「虚」中复返回「实」。表面上看,这是好几个人一生从相遇至相互羁绊到最终各自消亡的故事,但讲到最终,又好像所有人的命运扭结在一起不过只是一个人的一瞬火花罢了。


自2013年内地版开始排演,到2021年,八年间,我看过这部戏的次数已然无法计数,自知无法再相对客观地看待之。你和一个人、一样事物相处共存的时间久了,关系就不仅仅是关系了,而是共同营造出来的一段生命。

 

所以当我最初听闻吴越告诉我她将出演一阵子的顾香兰之后,作为她的好朋友,同时作为一个戏剧观众,我的内心感受是复杂的。



顾香兰的人生被赖声川创作得堪称极致——一个在晚年病榻上叹息着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活得太久了」的女人。

 

她从小不知自己的生父母是谁,婴孩时即被遗弃在纷乱的上海街头,被人拣去送到了花间柳巷,后来出落成了沪上顶红的青楼头牌。

 

那是时局不定的年代,各人的命运都似浮萍,顾香兰算是当中好命的,她风姿花转,被来自法国的伯爵大人爱上,爱至不可自拔,为她赎身,为她抛妻弃子,将她带到了遥远的巴黎。


她在巴黎如出笼小鸟,在自由的艺术氛围里找到了表达自我的途径,她对贵族生活弃之如敝履,整日和姿态各异的艺术家们混迹在一起,自己也开始提笔画画——思想的解放带来了愉悦,也令她和那个爱她的男人之间的关系越发分崩离析。


 

就在她以为自由浪荡和富足稳定可以同时被搂在怀里的时候,又一桩她不可控的意外发生了:伯爵在一次旅途中遭遇了火车脱轨,却不料他大难不死。从废墟中站起身来,这个男人决定,离开当下的一切,重新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顾香兰被留在了过去。一夜之间,她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中国女人,在巴黎,要开始自己活。又一重人生毫无预兆地扑到她脸上。命运要怎么摆布一个人之前,从来不会跟他打招呼,而是说来就来的。


故事到这里当然还没有结束。


 


2

 

「我要给它咬死了,咬死了!」

 

半黑的舞台上,吴越两只手攥和在一起,搭在胸前。她刚刚和对手演员完成一场戏的走台,演罢,她口中这般絮絮念着,是给自己打气,更是一种不容辩驳的要求。


她口中所说的「咬死了」,是要把这场戏的走位、对话和节奏牢牢定好,类似这样的壮语还包括:「现在记住就得拿下!」「我是在跟时间赛跑啊亲爱的!」


 

剧场合成期间每天的时间安排大约是中午12点到位,演员稍做准备之后上台,整个下午都在走戏,晚饭时间有一个小时左右的休息,然后再一直工作到临近午夜。

 

因为这出戏的特殊排演设计,大部分演员几乎都不能有什么松懈的空档,主演们则只会更加辛劳。  


虽然从去年起就开始排练了,但真正进到剧场空间内和所有演员一道走位配合的时间着实不多。吴越的戏份集中在下半场的4个小时内,光上下场的台口就有将近十个,她要首先熟练记下自己的动线,这就已经是个大工程了。更何况,她还肩负着一连串的重场戏要表现。


 

我懂她的在意和焦灼。


彩排间隙休息时,她曾拿出半个小时接受过一家媒体的采访。记者关切问她:「会不会累?」她答:「我没有资格累。」


「紧张」——这两个字自从进了剧场,她就一直挂在嘴边。合成第一天结束,她甚至言辞凿凿地跟我宣布了一个决定:到了正式演出那一天,她决定不让我和另外几位好朋友坐在离舞台非常近的「莲花池」座席里了,她呼天抢地地说,她太紧张了,我们还就都坐在那么近的地方,她是会要「受不了」的。她当时说完这个话,也不容我们更多表现自己的诧异,就又跑回舞台上去练「走路」了。



《如梦之梦》的舞台布局异于一般的戏剧——它的舞台是一个圆环状,会有一部分观众坐在圆环中间观戏。有好几场戏,其他人在演着自己的故事说着自己的对白,顾香兰则会一言不发,一圈一圈绕着场,就那样走路。如文章开头所言,走着,一言不发,七情不上面。


这段路,吴越走得并不容易。

 

速率、呼吸、内心活动、外部姿态、重心偏倚……每一点细节都会影响「走路」这一行动本身的表现。任你如何「宽慰」她「放轻松」、「别想那么多」都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自己去走,一圈一圈,有些事情才能得到解决。



同场的演员谭卓和杨雪都来帮她,是她主动要求的,让她们教她「走路」的技巧和法门,「你们点拨点拨我!」是她的诉求。

 

舞台上下,有人在试麦克风的音量,有人在调灯光的角度、亮度,有装台师傅进进出出搬运东西,还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默自己的戏。吴越就那么走着,走着。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必须要完成他们认为最重要的那件事,完成了,才会安心。




3

 

晚饭她吃得很少。

 

我们一人抱着一碗鳗鱼饭大快朵颐,她就守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盒,小口小口扒拉着。那是她早晨出门前给自己炒的两个小菜,三两块烧排骨,一点酱菜,一小口米饭。

 

三、四个朋友来看她,陪她,其中有一个是从她中学时就即形影不离的女友,还有两个还是专程从北京飞来的。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欣欣然也,吴越长久以来的赤诚让她值得拥有这些不计代价的陪伴与守护。



她给所有人点好了晚餐,昂着头看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笑。她的房间总少不了这样的嬉闹。但待到饭毕,大家又回默契地一个一个退出去,好留她自己清净休息半刻。结果不一会儿回去看,她哪里在休息?对手戏演员正在房间里和她对戏。

 

「你再给我一个月,我还是能这样(一直排)。」她一贯的理直气壮,「戏嘛,哪里有完美的时候?」


我忆起来了。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她还郑重其事地发信息给我,央告我,有空时,把自己放空十分钟,帮她想一想这个「顾香兰」,「你会想到什么?关于她,你觉得她是怎样的?她会给你什么样的感受?……我需要你跟我说说。」


 

她就好像一朵向日葵,站在清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出来,她就第一个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吸着那光亮,没个够似的。


我起初会担忧,顾香兰那般婉转妖娆,吴越的气质却是高洁清雅的,纵使我们了解私下里她有如火的激昂,但她的脸庞毕竟有一股凉远。


她对此当然也自知。「(顾香兰)离我不近。」言下之意,这个人的经历是她所不能及的,但一个女人经历大半生之后的样状,因一波又一波「得到」和「失去」渐次登场又远离而获得的体悟,大差不差,她不用过多想象就能理解。

 

毋宁说,她的故事,也就都写在她的脸上了。有些事,不用再演。



所以,我是好奇多过担忧的。

 

因为我了解,她至当下,也已经真切走过了那许多的波折,见到了诸多的离散聚合,生活的太多有层次的滋味,她都品尝过了。该是时候,有一个这样的角色,让她交代出命运给她本人的那些「礼物」了。


我期待的不是她会如何塑造这个角色,我就想看着她出现在此地,在这个圆环状的舞台上,她站在那里就好,我以为光亮了,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不认命,顾香兰」

吴越的剧本,拍摄:吕彦妮

 


4

 

必须要在这里如实相告给各位的是,这并非一篇传统意义上的人物采访文章,我并没有在这之前的排练期间、演出之前,好好地坐下来跟吴越有过一次关于这次创作的恳谈。我没问她:为什么接演这个戏?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过瘾?你是如何?顾香兰是如何?……


我是故意这样选择和设计的。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让她允许我端坐在莲花池里看着她,跟在她身后度过这几天演出前的日子。语言固然有其能量,但当下的我更信任一个人的行动会告诉我的东西,真实过他的言辞。还有,他在匆忙的行进途中那忽而的一霎那的沉默和停顿。


进剧场之前,吴越曾经特意嘱咐我,少穿点衣服,台上很热。我听了她的话。其实不然,台上并不似她说的那么热。结果演到中途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跑回后台去添了一件衣服。后来我想,她当然会觉得热,因她的心,因她已经投入到忘却了这些。


  

自伯爵人间消失之后,顾香兰于命运的急转直下中才算真正活出了一个人的「体面」。

 

有两场戏,是我极爱的。

 

一场是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堡被变卖了,离开之前,她与管家和仆人告别。她将自己得到的仅有一点现金遗产留给了他们,同时摘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塞到仆人手里。他们让她留一点给自己,她说:「有。我还有。」

 

另一场是很多年之后,她再度遇到伯爵,那其实便也是两个人的诀别了,她知道,所以特意赶到,以二人数十年前在上海初见时的姿态出现,为他上了一杯茶。告别前,她最后对他说的是:「你放心,我会活得,好好的。」


戏剧《如梦之梦》排练花絮 吴越篇

视频拍摄:郑雨姗

  

是很简单的两句话,但我每每看到那时,心里都有一阵热流涌上来。仿佛坐在那里看了一整天,就为了等她说这些话。

 

一个人会在生命里和什么人、什么东西撞上,真是我们不能提前预料的事。有些是好,有些是歹,有些则无法名状。


我记得在我曾经极迷茫的一天里,吴越曾坚定地告诉我,你要有能力识别出什么事情或者境遇可能是生命送给你的一样包装得很丑的礼物。我登时了然。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的忧伤,我们都不必知道。她从忧伤里走出来,就好像只是在舞台上转了一个圈。


 

戏剧《如梦之梦》剧照,排练照均由剧组提供
摄影师:郑向娜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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